花木在等待我们去唤醒
不知怎的,一见到中意花木,心就怦怦然,销魂得不得了。特别是雨后天晴下见得,风致别饶,甚是欢喜。草木葳蕤欲滴,花卉鲜妍如媚,光看看就够人消受半天了。花木自有一种光华气场,惹人为它牵情。
花木一直是我室内的座上客。日久生情,竟至不能割舍,那花木似谙熟通灵之术,丝丝沁沁撩人意。我仿若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胶州黄生,邂逅白牡丹香玉和红牡丹绛雪,自此展开了一场人与花木的爱情长跑。
我喜欢古人把心仪的花木说成“嘉卉”二字,悦目赏心自不待言,它还贮存了许许多多的意象,有阳光、雨露、清风、蝉鸣、若隐若现的芳香、肥沃温润的泥土,还有偶然停歇片刻的彩蝶或是甲壳虫。“嘉卉灌丛,蔚若邓林。郁蓊薆薱,橚爽櫹椮”,夏日长长,太阳白白凝凝地压在时间上头,周遭只听见三两声雀语,植物浓墨重彩将视线填满,而三两花卉迎风起舞,繁华耀目,当是绝好的人世风光。
我最早养的绿植是一盆银皇后,它跟小儿一样还有小名,“银后亮丝草”这个名字蛮耐听,还时髦,可不知为什么没有被流传。银皇后,碧绿的底色上镶嵌着银白的叶脉,不仅是美娇娘,还是斗士,不少人家养一盆来对抗空气污染。从花卉市场抱银皇后回家,当头是洗丽的蓝天流云,阳光栖在沾着水滴的叶片上,有一种贞亲的情愫自心底咕嘟冒出泡来。看吕克·贝松《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杀手里昂纵使四处流浪,亡命天涯也会带着一盆银皇后,并且总喜欢在黎明之后将它放在阳台,黄昏后收回。里昂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快乐,从不烦我。”那时,刚来这座城市打拼的我,租住在一片破败不堪的胡同里,屋内潮湿,放张单人床后摆张书桌都难,庆幸还有扇窗透出光亮,我把银皇后放在窗口,它婆娑着,风来拂动翩跹,我烟一样苍白血一样狂躁的生活底色,自此被注入了翠色生机。
养花木是一个培养成就感和责任感的事情。绿萝是我养的最多也是养得最好的绿植,因极易繁殖,粗生易长,净化甲醛,耐阴性好,终年常绿,它的芳踪到处可循,居家过日子若不摆上几盆好像缺了什么似的。浪漫小资诗人李白,在《古风》中吟诵:“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把亭亭袅袅缠绕苍松翠柏间的绿萝写得有情有义,人世的情谊都被它们比下去了。刚搬到筒子楼租住的时候,像是跌进了沙漠,我带来的一盆银皇后势单力薄,终撑不起一方绿色天地。一个落日余晖将息的静谧黄昏,我从一位准备收摊的花农手中带回几盆低价处理的绿萝,摆在阳台上,羸弱得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小孩,楚楚可怜。找来软土和肥料添到花盆里,一直把水浇到土里鼓出泡来。没过几日,几盆绿萝生龙活虎起来,头天才抽的芽,隔天就壁壁剥剥爆出一枚叶子,再过些时日就舒展得像一张大比萨。有阵子出差,回家后见绿萝蔫得头都贴着皮囊了,立即舀水浇了个透心凉,第二日见它们又活灵活现。一个个简直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这绿萝真是个奇怪植物,水里土里都能长,不晒太阳但无妨。几次搬家,几盆绿萝也跟着兜兜转转,一直高喊着“满是春到人间”的消息。
养的绿植中最秀逸的一种,要算是“绿色仙子”吊兰,它的前世恐是位肃如松下风、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倜傥书生。有人不吝溢美之言写《吊兰赋》,说它“拥千峰之洁净,汲百卉之甘醴。友茝薜之落蕊,共芍药之芬芳”,恁把这个落入寻常百姓家的绿植美誉得袅袅垂香带月,羡煞了那些个美得活色生香的兰花和郁金香。自我在郊区买了新居后,张罗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心仪的花木带回家。新房没有阳台,但有大飘窗,一盆散尾葵、千年木、豆瓣绿、芦荟各居一隅,与我先前养的银皇后和几盆绿萝左右为邻。在花市一眼瞅见金边吊兰,毫不犹豫带上一盆回家,摆在书柜一角的木架子上。金边吊兰细长的嫩叶恰若柔荑,自盆沿舒展散垂,美过少女秀逸的长发。因它叶子旁边抽出的细梗上会开出一簇簇小白花来,形似展翅跳跃的仙鹤,所以,又有一个“折鹤兰”的雅称。暮霭像和风一样吹进室内,我窝在藤椅上翻书,落地灯将书房晕染得古色古香,在这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里读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金边吊兰上栖宿着无限倦意的暖色,人静了,这正是时光。“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遂想到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未知的将来,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那些形色夺目、涤荡尘埃的嘉卉,我们是否能再一次刚巧碰上?在繁华掩不住荒凉气息的大都市里,养了花木的人家,荒凉气总会少一些吧,我想。
这些年侍弄花木,我的心也变得软软的,不是思人,亦不是恋物。每每看枝蔓上抽出一枚枚新芽,一种从生命内里爆发出的力量让我震颤,花木带给了我重新观察生活的眼光。每个生命都有灵魂,花木亦在内,只是我们要懂得怎样去唤醒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