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活出“野花”的性情就够了
说来惭愧,我家后院这些年成了“废园”。超过100平方米的土地,任其荒芜已3年,有什么办法呢?儿女搬走以后,我们在国内居住的时间比在这里多。与其栽下花草然后任它枯死,不如不栽。好在10多年前老妻歪打正着,在她指挥下所完成的改造工程,以方砖、水泥覆盖了2/3的泥土。不过,野草的顽强和狡黠,任是怎样坚硬的石头都被钻空子,一丛丛,从砖缝中长出。左右洋邻居都友善,没有以口头或社区委员会公函的方式,要求我家尽快改善。他们干涉我家内政,有的是冠冕的理由:景观丢人的后院成为本社区居住质量指数上的短板,导致房价下降。为此,我每次离开这个家,都要充当欧阳修《秋声赋》里的“刑官”,砍掉茂盛的杂草和杂树。在泥土上铺一块旧地毯,部分地遮丑。
眼下是4月末,花粉症肆虐,阳光灿烂。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撩开窗帘,后院有点异样。咦,是花!矮矮的,绛红、大红、橙黄、纯紫……散布在后院尾端,夹着嚣张地发绿的狗尾草。一种是波斯菊,老远就认出了。另外一种,在金门公园的花圃上见到不少虞美人。为了看真切,下楼,开门出外,踏上两棵柏树夹着的小道,脸上罩上极细的丝,该是蜘蛛网。不就是虞美人吗?如此秾艳,矜持!这些年,别说我这光说不练的假“雅士”,就连过去颇爱园艺的老妻,也没有种过任何花草。唯一的一株玫瑰,花已迟暮,为前一任房东所栽,至今15年,每年准时展示娇憨之态。花种须从园艺公司购买的虞美人,何以不请自来,且不经批准就恣肆地开呢?想起30多年前,我租住的房子,后院的篱笆旁边突然多了三丛菊花。后来贴邻不好意思地承认,是她“顺便”种下,并不时把水管伸过来灌溉的。这桩逸事,我和老妻至今谈起,对早已去世的老邻居依然万分感念。
莫非洋邻居也这般施惠于我家后院?今天,从家里二楼看到,贴邻玛丽在后院剪枝,和她同住的3位洋女子,只她有可爱的“绿手指”。我走进自家后院,站在虞美人旁边,边赏花边和玛丽隔着栅栏聊天。不好开门见山问:“是你替我们美化后院吗?”先旁敲侧击,赞美虞美人的娇艳。她睁大碧蓝的眼珠,微笑着点头称是。可是,她不知道花名,以为它和罂粟花同一品种,便笼统地称为Poppy。我对她说,虞美人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凄美的传说。2000多年前,一个武功比后来的李小龙厉害一百倍的军阀,带着宠爱的女朋友虞美人南征北讨,后来战败,被敌兵包围在垓下。四面敌军唱楚歌,他高吟悲壮的诗。虞美人为了不拖累他,拔剑自刎。后人把这伟大女性的名字,送给奇花。为了教对方明白,我因陋就简地讲述“霸王别姬”,她开始时还蛮有兴趣,但末尾嘟囔一句:“这么复杂啊!不就是一种野花吗?”至此,我只好断定,虞美人在这里繁殖,是因为风的缘故,不然就是鸟或者浣熊的粪便带来种子的缘故。
玛丽把剪下的枝叶放进垃圾袋,我对着微风里低昂的虞美人发呆。所谓文化差异,虞美人不失为有代表性的案例。于洋女子玛丽,它不过是常见花卉中的一种,于中国人,却是涵义无穷的文化密码。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虞美人”,我们怎能不曼声吟哦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往下,黄庭坚的“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蒋捷的“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纳兰性德的“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我毕竟浅薄,换一位鸿儒,怕要掉半天书袋。若和神话扯上关系——虞美人闻乐能起舞,说不定可制造和娶梅花为妻的林和靖比肩的花痴。想到这里,却有点遗憾,色调与姿态如此迷人的花,在中国的文化链条中,几乎都逃不脱衰颓、悲哀。幸亏玛丽没和我深入谈论,我若搬出这些经典,她怕要皱眉讥笑我的酸气了。
离开后院前,我采了一朵虞美人,插在案前。对它说,你算幸运,不像中国的同类一般,背负着太多意象。活出“野花”的性情,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