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园林艺术宗师之《陈从周全集》:满眼溪山独去时
陈从周是我国古建筑、古园林界的大家,也是散文家。他对中国古建筑园林的保护与发展有着极重要的作用,用建筑大师贝聿铭的评价来说,他是“一代园林艺术宗师”。听闻《陈从周全集》出版了,这是时代的幸事,在传承与发展需要判断力的当下,尤显重要。
中国园林的实质是“诗文造园”
中国的古建园林,特别是私家园林的兴起,可以直溯汉代。但就审美趣味来说,这种追求情韵意趣,小中寓大,情景交融的园林,是由唐代开始的。白居易曾用“中隐”(也有称市隐)概括了一种士大夫的园林意趣。后代士大夫皆以对“城市山林”的追求,表达一种精神境界与审美意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的入世立业建功的追求与老庄无为逍遥的情怀在士大夫的心理上往往会有失衡之处,而私人宅园必然就成了他们闹中取幽,小中见大,两全其美的人间仙境。陈从周推崇这种园林的“文”气,推崇“意境”之说。“三分工,七分主人”,可以说园林主人或主事人的审美决定了这些园林的气质。陈从周早年曾师从张大千学画,后受刘敦桢影响,进入古建园林领域。早期积淀的美术、诗文方面的学养,使他对于中国古建筑、古园林的认识有别于他人,更有一种“融会贯通,化而为一”的高度。扬州是我的故乡,陈从周与扬州有着许多渊源,对于扬州的园林,他的《扬州园林》一册,可以说功不可没。我有幸在工作中也参与过一些古建园林的修缮与室内陈设,一直认为中国园林是时间与空间的艺术,是空间中的时间,是时间中的空间,而这些都离不开“人”的存在。这一点便是从陈从周的文字中学到的,在实际工作中受益颇多。
对于园林立意,陈从周一直强调诗文在其中的“指示”作用。他在谈及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时说:“造园与作诗文无异,从诗文可悟造园法,而园林又能兴游以成诗文。”事实上,中国传统美学对于意境的重视,无处不在。他认为中国园林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的原因,就在于中国园林的实质是“诗文造园”。谈及“寻景”时,他曾举例:“《红楼梦》中大观园工程告竣,各处亭台楼阁要题对额,‘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由此可见题词是起点景之作用。”作文讲究“得体”,造园亦如此。1978年,他为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设计了园林“明轩”,是十分得体的,也是有所突破的。用他自评的话说,“纽约的明轩,是有所新意的模仿。”在这个项目中,可见他表达的造园理念中“因借”的另一种活用,“隔”恰恰成为一种视觉反差下的铺垫。
对于古建筑古园林的理解,陈从周常以散文笔墨信手写来,“次日煦阳初照,叩门入园。直至午阴嘉树清园,香茗佐点,小酌山间,那时游人稀少,任我盘桓,忘午倦之侵人也。待到夕阳红半,尽一日之兴,我也上火车站,载兴而归。儿辈倚门相待,以苏州茶食迎得一笑。”文中洋溢着明人小品文的风度,可以说,超越了建筑园林的论谈,创新地形成了一种语言风格。他的《说园》五篇,字字鲜活,令人赞叹。首篇“园有静观、动观之分”,仅此一句,便让人敬服。这些立论,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实中求虚,自信尚有所据者”。情以兴游,文以兴游,本来中国园林就是“文人园”,是以诗情画意作为主导思想的。如同宗白华谈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陈从周谈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有着同样之效果。
一个时代中园林的守望者
对于中国古建筑、古园林的保护与发展,陈从周是有文化担当的。特别是在时代背景下,对于传统美学的坚守与传承。他抨击许多没有历史脉络,没有意境,无病呻吟的强做之作。他反对园林改称公园的做法,反对大而空。他是一个时代中园林的守望者。他的著作代表着中国传统美学的一种传递,准确而鲜活。正如冯其庸对陈从周的评价:“兄治园林,皆能融会贯通,化而为一,所谓文武昆乱不挡,是为大家,是为人师,窃以为世之治学,有稗贩者,有读而不得者,有读而深得者,有百川汇海融而为一者,兄其后者呼?盖凡兄所著,皆绝去倚傍,独抒性灵,其为人为我,无复可分,自成一家言矣。”这样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陈从周重视园林设计在时代发展中的适应性,曾提及“造园可以遵古为法,亦可以以洋为师,两者皆不排斥。”他建议重视对古建筑与园林的研究,并收集编审过大量直接与间接的资料,表现出他严谨的治学态度与方法。他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造园重视借景,造园与为学又何独不然。”这些资料也是他所提倡的“学养”源泉。
写这篇短文时,我刚好在英国剑桥,经过康河,想起徐志摩,想到陈从周最早的那本书《徐志摩年谱》。读过他的《记徐志摩》《含泪中的微笑》等纪念徐志摩及陆小曼的文字,《徐志摩年谱》的价值更不用说,陈从周对于感情的重视,那种对待友人的情怀令人尊重。那天,康河的“柔波”够凉,濯不了足,只能掬水听野鸭争食。因半仰在船上,所以视线低近水面,水波中多是曲折的倒影。我想,尽管东西方的风景园林各不相同,但站在“意境”的角度看过去,的确也是“各臻其妙”的。也许是受到陈从周文字的影响,我喜欢园林,特别是宋元时期的造园,因为只是树石坡池,随意点置,亭台篱径,映带曲折,那种审美有自然随机之意,无意于精巧,反而得神韵。
逝水年华,陈从周毕其一生的文稿,全集出版了。后人得仰大师之风釆,当然庆幸之甚。但更希望的是,这些文字所能激发而来的觉悟。正如陈从周喜欢并常用的清人江弢叔的诗:“我要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著,满眼溪山独去时。”让我们在此“满眼溪山”之中寻求奥妙吧。
链接
《陈从周全集》由蔡达峰、宋凡圣主编,江苏文艺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这是《陈从周全集》的首次出版。陈从周,原名郁文,晚年别号梓翁。原籍绍兴,生于杭州。之江大学文学学士、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陈从周全集》共十三卷,有《苏州园林》《漏窗》《江浙砖刻选集》《苏州旧住宅》《扬州园林》《装修集录》《岱庙》《说园》《中国名园》《园林谈丛》《上海近代建筑史稿》《徐志摩年谱》《书带集》《春苔集》《帘青集》等,收录了陈从周先生古典建筑园林和文史方面的全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