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来：小小花儿的价值到底有多大？（二）
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各族人民，有着怎样的喜爱花卉的传统？这是我大脑中出现的第二个问题。我读过许许多多的古典诗歌，它们的意境和风采不断地涌到我的脑际，让我从中寻找着答案。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汇《诗经》和此后的诗集《离骚》中，那些赞美花卉的诗句实在太多了。祖先留给我们的歌咏花卉的唐诗宋词，更是不计其数。
我不是诗人，但我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特别喜欢吟咏花卉的诗歌，尤其喜欢晚唐诗人白居易、南宋诗人陆游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他们那不朽的吟咏花卉之作，总是让人心动不已。这不仅在于他们诗（词）句的生动优美，更在于他们所表达的真挚的感情和创造的诗词意境。
白居易不仅喜欢赏花，而且亲手栽树种花。在他吟咏花卉的诗歌中，杜鹃花所占的比重最大。唐代，杜鹃花被叫做“山石榴”。他的一首五言诗《山石榴花十二韵》，开头赞美道：“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说的是山石榴从山头移来，栽在自家的院子里，是最美的花儿了。诗的主体描绘和赞美了杜鹃花如何美丽鲜艳。诗的最后三韵，为全诗的高潮:“此处逢国色，何处觅天香。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他不但赞美山石榴是国色天香，而且要玉皇大帝把山石榴封作百花之王。
白居易不但自己栽花养花，还喜欢到别人家里去寻花赏花。他的诗里说“遥见人家花便入，不论贵贱与亲疏。”足见其爱花深切。在一首吟咏牡丹的诗中，他竟然这样写道：“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哀红把火看。”诗中说，他夜里举着灯火，看明天将要被风吹掉的最后两枝牡丹花。爱花惜花的真挚之情溢于言表，实在是太感人了。
宋代诗词大家陆游，爱花的程度至少可以说同白居易在一个水平上，甚至比白居易更加豪放，他写咏花诗的数量我所看到的似乎也多于白居易。
陆游首先喜欢海棠花。他在五言长诗《海棠歌》中，尽情地、酣畅淋漓地歌颂了海棠。他曾经在四川为官，在南充樊亭和成都碧鸡坊两度看到海棠，于是形成了终生难忘的记忆，诗情澎湃，挥笔写道：“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他宣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他做了几个比喻：“蜀妇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这是一。“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这是二。“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这是三。老人写这首长诗的时候，他家里让白居易奉为百花王的杜鹃花，被风雨吹残，触景生情，他“夜夜衾寒梦还蜀”，于是提笔写下了《海棠歌》。诗的最后两句虽属结尾，却又是全诗的高潮：“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这就是说，那海棠即使看上一千年也还是不满足的。如此真情，怎能不感人肺腑？
陆游也不止爱一种花。例如他喜欢山茶花，在一首诗中写道：“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他30年前在成都看到山茶盛开，久不忘怀，30年后仍在吟咏。我在他逝世800年后，才读到此诗，因为老人家800年前即有与我同样的观察，顿生崇敬之情。他也爱霜后菊花，因有真正的触动，故而写出了真感情：“菊得霜乃荣，性与凡草殊。我病得霜健，每欲稚子扶。岂与菊同性，故能老不枯。”然后，又写道：“今朝唤父老，采菊陈酒壶。举褏（袖）舞翩僊，击缶歌乌乌。秋晚遇佳日，一愁讵可无。”请看，霜后的菊花，竟然能够给老人精神上这样大的鼓舞。
陆游吟咏花卉的诗歌里边，梅花的分量最大，篇幅也最多，表达感情最深刻也最纯真。“小亭终日倚栏杆，樹树梅花看到残。只怪此翁常谢客，原来不是怕春寒。”他看梅花要一直看到凋落。他特别喜欢不同品种不同花期的梅花，可以让他天天去看：“红梅过后看緗梅，一种春风不并开。造物无心还有意，引教放翁日日来。”陆游对成都梅花的好感几乎是终生不忘。他在晚年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这让我们领略到诗人对梅花爱到了何等痴迷的程度，那花儿又给了他多么巨大而长久的鼓舞啊！
晚年的陆游，爱花的举动尤为感人，那就是他还在栽花。他有一首《栽牡丹》，这样写道:“携锄庭下劚苍苔，墨紫鞓红手自栽。老子龙钟逾八十，死前犹见几回开？”八十老翁，有此雅兴者，怕是难以寻觅的！当然，陆游85岁辞世，他应该看到了亲手栽植的牡丹开花了吧？
怀着深深的敬意，我拜读宋代大词人李清照吟咏花卉的词作已不知多少遍了。她留下的吟咏花卉的词约有20首上下，却令我感动至深。其感染力之强烈，根源在于她倾注了浓烈而又真实的感情。清照词中咏梅者居多，句句情景交融，感人至深。春天未到，她已经开始在观察梅花：“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此花不与群花比。”花蕾初现，她吟咏：“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梅花刚要开放，她又写道：“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惊破一瓯春。”她自己也栽植梅花，而且十分欣赏：“小阁藏春，闭窗锁昼。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红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昏似，何逊下扬州。……难言处，良宵淡月，风影尚风流。”写尽了几种梅花的种种景致和情怀。她写的把梅花插到鬓边以及晚年爱梅的情景，更是感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清照吟咏桂花的词作，比吟咏梅花的少，只有两三首，感染力却极强，甚或超过了咏梅词。我把她描写桂花分为4个层次。一是写桂花的外貌：“揉碎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先描写的是桂花的花朵，像是揉碎了的万点黄金，再描写层层碧绿的叶片，就像是碧玉剪成的一般。这实在是绝世妙笔，让人赞叹她比喻想象的奇特。二是写桂花的花色：“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里说，她并不着意看重颜色，尽管如此，桂花色彩也是第一流的。三是将桂花同其他的花卉比较：“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梅蕊重重何堪甚，丁香千结苦麄（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请看，她兴之所至，竟然说桂花可以胜过梅、菊和丁香。四是表白其赞美桂花的原因，即桂花的什么体态和品质值得词人如此狂热的欣赏呢？她回应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风度精神如彦辅”这是大白话，一看就懂：她极端钦佩桂花并且赞扬桂花犹如乐广的品质。
我想，我在这里所提到的三位古代大作家，实在可以说是我国古代文学吟咏花卉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这些作品无疑是我国文化宝库中的珍贵篇章。我们的祖先对于花卉的热爱，在他们留下的大量诗词中有了这样极为充分的和高水平的表达，让我们看到伟大的中华民族有着多么悠久而深厚的钟爱花卉的历史传统。（未完待续）
